一
　　
　　傅聰先生脾氣壞是出了名的。音樂會上，哪怕是微弱的耳語聲或拍照的“咔嚓”聲，都會惹得他不快。有時，他甚至會中斷演奏以示抗議。不過，生活中的大師倒是慈眉善目。
　　
　　倘使嘗上幾口家鄉(xiāng)小菜，更是喜上眉梢，戲話連篇，活脫一個老小孩。每逢這時，我們便纏著他，哄他翻出些陳年舊聞。
　　
　　記得有一次約傅先生往“雍福會”聚餐。那里原是英國領(lǐng)事館舊址，屋內(nèi)陳設(shè)一律“花樣年華”風格，古樸雅致。那日，傅先生身著深藏青印花綢緞外套，頭發(fā)向后梳得整整齊齊，手上戴著黑色半截毛絨手套，嘴里銜著一只煙斗；說一口純正的老上海話，夾雜些許英語和法語。這幕景象讓人有時光倒流的感覺。
　　
　　我們吃飯的那間包房在三樓，是由原來的儲藏室改建而成的，屋頂還有兩扇“老虎窗”。于是，話題便從上海話的外來語衍生開去。“老虎窗”由英語“roof”而來，“骯三”源自“onsale”，“癟三”則是“begsir”的音譯，等等。
　　
　　不一會兒，服務(wù)生將小菜端上桌面，白斬雞，熏魚，爛糊肉絲，八寶鴨，腌篤鮮……不一而足。大師邊吃邊嘖嘖稱賞，尤其對那碗蔥油拌面贊不絕口，“味道交關(guān)（很）好，就是少了點”，一說完，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。“我們長期旅居海外的人對家鄉(xiāng)的思念，往往是從幾樣家常小菜開始的。張愛玲在美國唐人街看見一把紫紅色莧菜，不也怦然心動嗎？”
　　
　　說起張愛玲，不由得想起傅雷先生早年對這位傳奇女子的忠告：“技巧對張女士是最危險的誘惑。無論哪一部門的藝術(shù)家，等到技巧成熟過度，成了格式，就不免重復(fù)自己。”
　　
　　當時，張愛玲并不買賬，以《自己的文章》一文竭力作自我辯護。傅聰說，父親的批評是中肯的。因此，張愛玲晚年與宋淇交談時表達了對傅雷的心悅誠服。
　　
　　“然而，真正稱得上幽默大師的也只有錢鍾書一人。”傅先生話鋒一轉(zhuǎn)，“20世紀80年代，我在北京請錢鍾書、楊絳夫婦來聽音樂會，結(jié)果楊絳獨自前來，但帶來錢鍾書的一張便條。大致意思是：中國人有對牛彈琴的說法，但是，據(jù)考證，母牛聽音樂后可擠出更多奶；自己在這方面連母牛都不如，因此也就不附庸風雅了。哎呀，那么有趣的一封信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！”
　　
　　談到幽默，我突然想起發(fā)生在劉海粟身上的一樁趣聞。曹聚仁在一篇談幽默的短文里提及，林語堂主編的《論語》雜志里曾有《觀市政府主辦劉海粟歐游作品展覽會記》一文，作者在簡要羅列劉海粟的生平后，便大談?wù)褂[會場地布置和光線處理，談?wù)写龁T，談賣物的攤頭，甚至談了自己上廁所的情形，對劉海粟的作品卻不著一字。曹聚仁稱之為“意在言外，奇妙在此”。傅先生聽完，也隨口說了個類似的故事。勛伯格在一次聚會上大肆鼓吹其十二音體系，眾人皆昏昏欲睡，可他意猶未盡，不停追問大家是否還有問題。只見有人怯生生地舉起了手，“我有個問題。請問，廁所在哪里？”那個舉手者就是日后的指揮大師克萊伯。錢鍾書與楊絳
　　
　　關(guān)于劉海粟與傅雷，坊間充斥各種傳聞。有人說，傅雷離開美專教席，是因為阻止趙丹等進步學生上街游行而挨了一記耳光；也有人說，傅、劉交惡是因為劉勸傅不要打兒子而激怒了傅。
　　
　　傅聰先生對此做了澄清：“父親與劉海粟疏遠緣于一位窮困潦倒的美專教師——張弦。父親對張弦評價很高，稱其為‘擁有孤潔不移的道德力與堅而不驕的自信力的人’。父親為張弦那少得可憐的工資與劉海粟據(jù)理力爭，但無濟于事。最終張弦貧病交加郁郁而亡，死時才30多歲。張弦去世后，父親建議為張弦辦遺作展，結(jié)果也不了了之。父親傷心欲絕，二人從此形同陌路。”
　　
　　不過，傅雷夫婦一直和劉海粟的前妻成家和（港星蕭芳芳的母親）友情甚篤，《傅雷家書》中很多篇幅都是寫給成家和的。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更是傅雷先生的紅顏知己。傅聰先生對這段往事倒并不掩飾，“成家榴的確美若天仙，且和父親一樣，有著火一般的熱情，兩個人愛到死去活來。只要她不在身邊，父親便無法工作。每到這時，母親就打電話給她說，你快來吧，老傅不行了，沒有你他無法工作。母親的善良與寬容感動了成家榴，她選擇主動離開父親，去了香港……”傅先生說，他讀過父親寫給成家榴的那批信函，里面盡是對大自然的贊美和詠嘆，完全讀不到一丁點兒女私情。“父親母親那輩人真的太了不起了！”傅聰先生長長嘆了口氣。
　　
　　的確，《傅雷家書》中有封朱梅馥寫給傅聰?shù)男牛?ldquo;我對你爸爸的性情脾氣委曲求全，逆來順受，都是有原則的。因為我太了解他，他一貫秉性乖烈，嫉惡如仇……為人正直不茍，對事業(yè)忠心耿耿。我愛他，我原諒他。為了家庭的幸福，兒女的幸福，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(yè)的成就，放棄小我，顧全大局。”聽完這個傳奇，再讀那段文字，不禁泫然。弘一法師
　　
　　二
　　
　　黃永玉先生是目前在世的為數(shù)不多的幾個見過弘一法師的人之一，那年他才十幾歲。少年的黃永玉很調(diào)皮，有一天，他在廟里的白玉蘭樹上摘花，恰巧被弘一法師發(fā)現(xiàn)了。弘一法師說：“你看這花長在樹上好好的，干嗎非要摘下來呢？”“老子高興，就要摘。”黃永玉說。
　　
　　弘一法師非但沒有生氣，還招呼他到禪房去，并問他會些什么。這個頑童大言不慚地回答：“老子會畫畫！唔，還會別的，會唱歌，會打拳，會寫詩，還會演戲，開槍，打豺狼、野豬、野雞。”看到弘一法師寫的字，他還說不好，沒有力量。
　　
　　對答間，他忽然發(fā)現(xiàn)書桌上有寫著“豐子愷”“夏丏尊”名字的信封，頗覺好奇，因為他在課堂上讀過他們兩位的文章。當知道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老和尚是豐子愷的老師，還是“長亭外，古道邊，芳草碧連天”這首歌的詞作者時，他便纏著弘一法師給他寫幅字。
　　
　　弘一法師笑了：“你不是說我的字沒有力量嗎？”聰慧過人的黃永玉連忙改口道：“不過，現(xiàn)在看看，你的字有點好起來了。”弘一法師答應(yīng)讓他幾天后來取。
　　
　　頑童去別處玩了一個星期，再踏進寺院便得知弘一法師圓寂了。進入那個小院，只見弘一法師側(cè)身躺在木板床上，神色安詳，像睡著了一樣。桌上居然有一張寫給他的條幅：“不為自己求安樂，但愿世人得離苦。”他雖然不懂什么意思，但還是號啕大哭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