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翰林與女兒在祭拜亡妻歸來的路上，偶遇了一個在祖母墳前痛哭的男孩。追思親人而難抑悲泣本不奇怪，奇怪的是那男孩在墓碑前只點(diǎn)了——
　　
　　忠孝兩全
　　
　　明宣德五年，也就是宣宗皇帝登基后的第五個年頭，清明節(jié)這天，杭州城內(nèi)陽光明媚，風(fēng)和日麗。城南鳳凰山橫臥在錢塘江和西湖之間，背山面水，松柏青翠，一向被視為風(fēng)水寶地。只見南麓壘壘冢丘綠茵如絨，山道上，盡是帶著祭品香燭前來掃墓、緬懷先祖的人們。
　　
　　日近中天，上墳人群已將散盡。祭祀中留下的香燭煙霧也漸漸稀淡。
　　
　　這時，隨著清脆的腳步聲響起，從山道彎角處走來兩人。前面的是一個容貌秀麗的小姑娘，別看她年紀(jì)小，但早慧的臉上已無孩子稚氣。她手提著內(nèi)裝香爐燭臺的竹籃兒，邊走邊看著兩邊山景。跟在她身后的，是一位身著青衫、儒雅沉穩(wěn)的中年男子，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不凡氣度。男子名叫陳思源，剛與愛女小嬋到亡妻墓前祭拜，現(xiàn)走在歸家途中。
　　
　　忙了一個上午，兩人也都覺得有點(diǎn)累了，陳思源見山道邊有兩塊大青石，便對女兒說：“時間尚早，我們不如先過去坐坐，歇息一下吧。”小嬋點(diǎn)頭說好，坐在石頭上左顧右盼，安心地欣賞起山林風(fēng)景。陳思源坐在一旁輕搖折扇，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。陳思源此刻有皇命在身，哪有心情像女兒這般逍遙自在。
　　
　　明朝素來崇尚“孝道”，有“孝子皇帝”之稱的開國皇帝朱元璋，曾寫下了著名的“圣諭六言”，開頭兩句就是“孝順父母，尊敬長上”，此后幾代帝王皆以此為訓(xùn)。
　　
　　陳思源本是杭州出身的進(jìn)士，在京為官，平平十年。一個偶然的機(jī)會，宣宗皇帝發(fā)現(xiàn)他學(xué)識淵博，才華橫溢，賦詩作文揮筆即成，寫的文章竟難改一字。皇上見如此人才，便選入翰林院重用。明朝好幾位皇帝都重視文治天下，親自主持編撰書籍。當(dāng)時朝鮮、越南等鄰國的國王也常向明王朝求書賜讀。所以朝廷出書成了一件內(nèi)政外交大事。陳思源自然就成了皇上著書的得力重臣。
　　
　　日月如梭，陳思源在杭州的父母已到古稀之年。因陳家三代單丁，兩老別無依靠，陳思源便將父母從杭州接至北京。誰知兩位老人南桔北栽，水土不服，經(jīng)常生病。于是陳思源只得把父母送回杭州。他的夫人為照顧年邁的公婆，便隨兩老一起歸鄉(xiāng)，在杭州盡心侍奉二老，無微不至。
　　
　　可惜好景不長，兩年前，陳夫人不幸病逝。陳思源放心不下家中父母，奏明皇上，請求“辭官養(yǎng)親”。朝廷著書實(shí)在少不了他，可一向推崇孝道的宣宗皇帝又為這位寵臣的孝義所感動，于是打破常規(guī)，御批兩全之策：陳思源身居杭州，把朝廷著書的差事在家設(shè)廳照辦，定期赴京奏報情況。當(dāng)時朝廷正著手編著一部關(guān)于孝道的書籍，皇上便特意叮囑道：“陳愛卿，朕素聞杭州是江南的文化中心，地方崇尚詩禮傳家，百姓多是知書達(dá)禮。你可要多花工夫，收集杭州城內(nèi)崇揚(yáng)孝道的人文傳奇，著書立典，為天下百姓做表率啊！”陳思源忙領(lǐng)旨謝恩，就這樣回到杭州與父母一起住下，公私兼顧，忠孝兩全。
　　
　　歸途偶遇
　　
　　杭州城風(fēng)景幽雅，氣候宜人，是四方學(xué)子蜂集求讀的好地方。全城書院星羅棋布，名傳江南的萬松書院就在鳳凰山萬松嶺上。陳思源的家恰巧就在附近。
　　
　　陳思源在家每日專心著書，偶有閑暇，便到書院教書講學(xué)，他學(xué)識淵博且待人平和，附近百姓都親切地稱他為“陳先生”。陳思源的女兒小嬋聰明伶俐，自幼酷愛讀書，小小年紀(jì)，已能背誦不少詩文。當(dāng)時杭城大興詩社，像陳思源這樣的文人名士，自然被尊為座上貴賓。小嬋是父親的掌上明珠，亦常被帶去詩社。因?yàn)樗邶X伶俐才思敏捷，人們都喜愛地稱她為“萬松小才女”。
　　
　　陳思源和小嬋正坐在山道旁的大青石上歇息，小嬋忽然來了一句：“空山不見人，但聞人語響”。陳思源一開始沒在意，以為女兒只是隨口背誦古詩，依然凝神苦思著將要編著的篇章情節(jié)。小嬋見父親沒搭理自己，便抬手朝前一指：“父親，你聽！”
　　
　　陳思源回過神來，側(cè)耳一聽，果然有哭聲從女兒所指的方向傳來。只聽那哭聲如泣如訴，悲戚難抑，不知是誰遇到了莫大的委屈。父女倆起身欲探個究竟。走過一段崎嶇山道，就見有一男孩跪在一張墓桌前，雙手握拳，不時地敲打著自己的腦門。他一邊哭一邊喊著“奶奶”，口中不停喃喃重復(fù)著：“我有忤逆之罪、忤逆之罪……”
　　
　　再看那墓桌，上面放著整齊的祭品，可明明該成對擺放的燭臺，卻只有右邊點(diǎn)著一枝上墳燭。這使陳思源百思不解，小嬋也頗感驚訝。
　　
　　陳思源便問他：“請問小哥，你為什么要說自己有忤逆之罪？”小嬋也問：“為什么只點(diǎn)一枝蠟燭？”男孩抬起頭來朝他們看了一眼，只見他大約十歲出頭，衣衫雖舊卻洗得干干凈凈。盡管滿臉淚痕，倒也難掩少年英氣。他低下頭，雙手作拱道：“不是有意要隱瞞這位先生和這位小姐，只是我實(shí)在無臉啟口相告。”陳思源父女相繼追問，男孩卻始終言辭閃爍，不肯坦言。三個人就這樣僵持著。
　　
　　就在這時，只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喊：“玉成，玉成……”聲音漸近，隨之走來神態(tài)各異的兩位中年婦女。其中一位身形消瘦、臉色蠟黃，腳步搖搖晃晃，顯然病得不輕，喊著玉成的就是她。
　　
　　男孩一看到她，喚了一聲“娘”，就跪倒在地。病婦人抱住少年的頭，放聲大哭。這時，一直在旁扶著玉成娘的那位健壯農(nóng)婦開了口，她告訴陳思源自己叫何嫂，她家和玉成家相鄰，平日兩家人相互多有照應(yīng)。玉成出門多時未歸，重病的玉成娘不放心，要出來找兒子，她便攙著玉成娘一路來了這里。
　　
　　陳思源從男孩口中聽到“忤逆”二字，就格外留心了。孝順和忤逆是孝道中的褒貶兩面，與他編撰孝道書籍關(guān)系密切，所以他非要把今天見到的事問個一清二楚，聽個三明四白。
　　
　　陳思源當(dāng)下表明身份，又勸那一對痛哭流涕的母子道：“這位嫂子切莫悲傷，什么難事盡管說來大家商量，若是受了什么冤屈，本官一定為你主持公道！”玉成娘這才知道，原來面前這位氣度軒昂的中年男子，就是備受崇敬的陳先生，于是趕緊施禮跪拜。
　　
　　小嬋和何嫂一起將玉成娘扶了起來。玉成娘抹了抹眼淚，道：“今日之事，全怪我對小兒管教無方。在此偶遇先生也算是他的造化了！先生德高望重，小兒若得先生指教，必定受益匪淺。我也就不怕家丑外揚(yáng)，把這事的來龍去脈全都告訴先生吧！”
　　
　　賣田筑墳
　　
　　原來，玉成還未出生父親就去世了，沒多久爺爺也亡故了，家中只剩玉成母子倆，以及玉成的奶奶。在玉成四歲生日這天，玉成娘就開始教他讀書寫字。六歲時，他由外公接去教養(yǎng)。
　　
　　去年秋天，玉成的奶奶也病故了，因無錢安葬，玉成娘只得把糊口的兩畝薄田變賣，換得鳳凰山上的一塊墳地，筑起一個雙穴墳?zāi)梗哑牌诺撵`柩安置一穴，又把十年前臨時安葬在屋后的公公的遺骨遷入相鄰一穴。終于讓兩位老人同息一墓，入土為安。
　　
　　玉成的外婆看女兒在夫家獨(dú)自一人孤苦無依，便叫她回娘家去住。但村里一直有這樣一個說法：長輩過世，第一年內(nèi)靈魂要回家吃飯，玉成娘唯恐婆婆魂魄無依，不得不婉謝了母親的好意，答應(yīng)一年后再回娘家。此時玉成已經(jīng)十歲出頭了，想著母親孤苦，便提出回家陪母親一起生活。
　　
　　從此，母子倆相依為命，日子過得好不清苦。幸好，玉成娘寫得一手好字，與她家相隔不遠(yuǎn)有個庵堂，當(dāng)家?guī)煾敢娝缸觽z可憐，便請玉成娘抄寫佛門經(jīng)卷，庵堂則供給母子膳食。
　　
　　玉成娘操勞多年，身子是一天比一天虛弱。昨夜，她為燒煮上墳用的祭品，在灶間一直忙碌到天亮，終因勞累過度，一病不起。為不誤祭祖大事，她只得叫玉成獨(dú)自去給爺爺奶奶上墳。
　　
　　玉成心中記掛母親的病情，匆匆上墳歸來后，來不及放下手里的東西，便來到母親床前問候。玉成娘見竹籃中還留著一枝尚未點(diǎn)過的蠟燭，頗感奇怪，于是問起了緣由。一向聽話孝順的玉成這時卻支支吾吾起來。在母親不停地追問下，他才不得不道出其中緣由。